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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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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陽光穿透飄在空中的雪沫,從蒙古包頂部的木格射進去,照在一張慘不忍睹的臉面上,每寸皮膚都塗滿了油膏,仍然沒能壓住嚴重的凍傷,連眼皮也發黑發皺,流出一道道粘稠的膿水。

蘇日娜仔細擦掉後,彎腰清洗完毛巾,端起盆出了包,倒完臟水回來,去舀鍋裏晾溫了的開水,順手往鐵桶幹糞爐裏添了一把火。

跪在爐旁煮奶茶的烏仁圖婭,是蘇日娜的婆婆,用蒙古語問她:“宋若音躲哪去了?”

“外面逗狗。”蘇日娜對宋若音極為不滿,看向床上還在昏迷中的薩仁,神色才慢慢柔和下來。

在她未出嫁時,就常聽家人提及薩仁,是他們盟裏唯一的女大學生,畢業後入伍從軍,曾任華北女兵連第一任指導員,也是一位上過前線立過軍功的女將。

叱咤風雲的人生,比大多蒙族姑娘豐富精彩太多,哪怕成婚幾年後丈夫犧牲,轉業回到牧區工作,也不像其他主婦為繁重的家務拖累,而是用實力競選上了場部的第一位女馬倌。

要知道,在草原牧民中,馬倌地位最高,工資比羊倌牛倌高出一倍多,最受人尊崇和羨慕。

當然,馬倌也是最艱苦最危險的工種,馬群食量大,馬蹄廢草場,為了保護草場,馬倌必須深山野場地遠牧,毫不誇張地說牧馬就比上前線,沒有彪悍的身體素質和強大的心理承受力,場部領導班子是萬不可能允許你放馬。

蘇日娜崇拜薩仁到何種程度,一度想嫁給程方穆,也就是薩仁收養的那個漢人兒子,努力了小半年,毫無進展,退而求其次跟薩仁的侄子結婚,婚後和公婆一家住在離薩仁最近的蒙古包,只要對方在家,她就往這邊跑。

烏仁圖婭也看向薩仁,琥鉑色的眼珠裏飽含覆雜的同情,搖頭唏噓道:“霍勒嘿,霍勒嘿(可憐啊,可憐啊),在那漢人兒媳婦心裏,看家護圈的狗更重要,虧得薩仁多多想著她呢。”

蘇日娜已經回到床邊,給薩仁臉上的凍傷重新塗了層油膏,動作放得很輕,生怕弄疼自己心目中的勇士,哪怕深知她的薩仁姑媽從不怕疼。

對辜負薩仁的宋若音,蘇日娜感到氣憤又嫉妒,1967年冬初,牧區迎來了第一批下鄉知青,總共八人,四男四女,宋若音就是其中之一,當時她只有十六歲,年紀小,加上身子弱,一到營盤就病倒了,如果不是薩仁受其父母之托悉心照料,宋若音早魂歸故裏了。

場部將知青分為兩人一小組,住進四家老牧民的蒙古包裏,這樣一來,知青們既有時間適應新環境,老牧民也能手把手傳授放牧經驗,而宋若音近水樓臺先得水,和另外一個來自東北的女知青許玲玲,在薩仁家裏一住就是兩年。

兩年後,許玲玲成為了一名合格的羊倌,跟著分群的畜群離開了這個蒙古包,宋若音不成氣候,到今天別說騎馬,馬叫都能把她嚇個半死,嬌弱膽怯,著實氣人,蘇日娜打心底看不起她,常當面奚落她是小綿羊。

薩仁也恨鐵不成鋼,但到底處出了感情,便撮合養子和宋若音結婚,之後宋若音基本不再出工,吃穿用度全由薩仁負責。

不成想真心錯付,養宋若音不如養一只羊,前兩日白毛風橫掃阿拉善,薩仁為保住馬群,單槍匹馬,戰鬥了一天一夜,就剩半條命,被徒弟李先學找到馱回家,宋若音瞅了眼,當場嚇暈過去,蘇日娜和婆婆還得連她一起照顧。

早上醒來,宋若音也不管薩仁,躲到包外逗狗耍去了,蘇日娜對她意見更大了,希望薩仁姑媽這次可以看清她的真面目,把人趕得遠遠的。

蘇日娜看向包頂的日頭,歐沃(爺爺)交代過,薩仁姑媽遲遲不醒的話,就要送去場部醫院,眼下時間不早了,蘇日娜擔心地推薩仁,輕聲地著急呼喚:“薩仁姑媽,薩仁姑媽——”

年輕女人的喊聲越來越近,薩仁猛地睜開眼睛,視線正對蒙古包頂部的木格,她終於又看到草原冰藍明亮的長生天了。

蘇日娜見人醒了,激動地告訴完她的婆婆,問薩仁:“姑媽吃茶嗎吃肉嗎?姑媽……”

趕過來查看薩仁情況的烏仁圖婭打斷她,“傷這麽重,先吃清淡的東西,等下煮點小米奶粥。”

蘇日娜點點頭,往包外望去,嘟囔一句:“宋若音也就這點用了。”

牧民以肉食面食為主,肉食按季節實況分發,糧食每個月固定二十斤:糜子十斤和面粉十斤。

知青每個月要比牧民多五斤小米,宋若音雖然已經嫁人,但糧站還是按照原來的定量發給她。

薩仁跟著部隊在中原生活了近十年,對漢人的吃食很喜歡,尤其是小米粥,回到牧區後,常用奶煮小米粥搭配手把肉吃。

蘇日娜怕薩仁餓著,急忙起身去煮粥,留下烏仁圖婭陪著薩仁,薩仁楞楞地盯著對方比記憶裏年輕了不少的臉龐出神。

烏仁圖婭安撫地拍她的手臂,“白毛怪走了,馬群已經安全了,別太擔心了,先把傷養好。”

今年阿拉善的冬天格外冷,老人們擔心要來大白災,果然,該來的終歸會來,躲不過。

場部下達轉場文件的第二天,白毛風如海嘯雪崩似的席卷而來,風力達到了十級以上,蒙古包和擋風墻頃刻間刮飛散架,到處白茫茫的一片,雪沙打得人睜不開眼,即便勉強睜開,能見度也不過十來米,如此艱難險境,還要追趕受驚失散的畜群,不然家當就會被全部吹上長生天。

留守營盤的勞力亦是如此,被困遠山的馬倌更舉步維艱,他們地形覆雜不說,馬群又跑得快,受驚後很難控制,要是再攤上一個經驗不足的搭檔,就比如這次的知青馬倌李先學,一出簡易小氈包,馬群還沒找到,自己的坐騎就先失控和薩仁走散了,後續趕馬工作全落到薩仁一個人頭上,一個馬群得有五百來匹馬,換誰也頂不住。

能撿回半條命,已經是長生天保佑了,烏仁圖婭寬慰薩仁。

薩仁心不在焉地看著女人的嘴巴一張一合,鍋裏的牛奶已經開始冒小泡,咕嚕咕嚕散發出裊裊香氣,薩仁不自覺地吸吸鼻子,找回幾分思緒,腦海裏隨即閃過幾個畫面,她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回到了七年前——1970年。

白毛風過境,養好身體後,她一天不敢耽擱,再出發遠行放馬,到1975年,寒腿病加重,不能騎馬,出門都要杵拐杖,她才從前線退下,每天坐在蒙古包前看著同胞打馬而過,對在馬背上征戰了大半輩子的薩仁來說簡直是一種煎熬,便答應跟兒媳婦宋若音一塊回北城小住一段時間。

出發前,宋若音哄著她,以後的日子不用操心任何事,她會像她對她那樣,讓她過個安逸舒適的晚年。

然而,存折一到手,露出廬山真面,根本不是小綿羊,比草原狼還要可怕,薩仁想要自己回去,卻為時已晚,她連床都下不了。

臨終的最後一刻,從未向誰低過頭的薩仁求宋若音送她回草原。

這是蒙古人打娘胎帶出來的信仰,死後進行天葬,魂歸長生天,方可永得安寧。

宋若音跟她生活了十年之久,最清楚薩仁心中所盼,卻絲毫不顧及往日情分,在她死後,一張草席裹屍潦草下葬,讓她肉身腐爛長蛆,化為幽魂的薩仁看到這一幕,那叫一個悔不當初。

她太後悔了,後悔收留宋若音,後悔跟她來北城,後悔離開草原,如果能重新選擇,她一定要——

終於,長生天聽到了她的懺悔,將她送了回來。

薩仁壓著心窩裏的憤意,想問宋若音在哪裏,張了張嘴,發現喉嚨黏糊,發不出聲音。

“你呀,嗓子給白毛怪吹壞了,過兩天好些就能說話了,不著急啊。”烏仁圖婭看薩仁在找人,些許不快地幫她掖了掖被角,“你那漢人兒媳婦,沒被白毛怪刮跑,好模好樣逗狗玩呢。”

接著一聲嘆氣,繼續說道:“薩仁,不是我說你,宋若音一天也沒個兒媳婦樣,不幹家務不賺工分,還得你賣命養著她,娶了個姑奶奶回來哦。”

烏仁圖婭望了眼煮粥的蘇日娜,回過頭來又補了一句問:“蘇日娜是阿拉善公認最勤快的兒媳婦,你家那個是最懶最要不得的,薩仁,你跟我說句心裏話,可有後悔?”

宋若音身嬌體弱,以前每次出門,她都會先跑趟烏仁圖婭的蒙古包,托他們一家多加照看,馬倌一年到頭很少回家,一個月最多能在家裏住三五天,忙的時候,兩三個月不著家也不稀奇,程方穆又在城裏工作,她一走,就剩宋若音和兩只狗,生病了都沒人照顧,薩仁為她操碎了心。

但,現在她恨不得把宋若音餵狗。

薩仁不顧烏仁圖婭婆媳的阻撓,套上袍子,踉蹌地往外走,掀開有吉祥圖案的厚氈門簾,立馬被蒙古包前微微融化的雪地表面刺得瞇起眼睛。

她有輕微的雪盲癥,連忙用馬蹄袖罩住眼睛,西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,薩仁瞇著眼看到李先學騎馬奔來,她一眼認出他□□的那匹大黃馬,是她的坐騎,性格剛烈難訓,平時除了她,旁人很難接近。

大黃馬明顯不適應李先學的騎術,邊跑邊不斷地掙嚼子,李先學著急地收短韁繩,勒緊馬嚼子,大黃馬鼻孔噴著粗氣,暴躁地連尥十幾下,直接將李先學顛下馬背,好在只是摔到空地上滾了兩圈。

大黃馬卻失了控制,梗著脖子,不顧一切狂奔,向著百米開外的草甸沖去,烏仁圖婭三歲大的孫子,牧仁,正在那邊和從家裏帶過來的五只狗崽玩耍,萬一被馬蹄踢到,後果不敢設想,要知道,哪怕草原狼一旦被馬蹄踢中,也必然皮開骨斷,肚破腸流。

李先學不敢冒這個險,薩仁又出不了聲,招呼不住大黃馬,眼看大黃馬離小牧仁和狗崽越來越近,烏仁圖婭和蘇日娜驚恐地大喊,然而小牧仁已經被嚇傻在原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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